1822年6月,歌德又去马里恩巴德,在莱佛佐太太家住了5周。“美丽而忠实的女儿”常陪“父亲”散步。温泉区风景优美,气候宜人,云杉树高耸。随着初夏气温升高,诗人的内心也渐渐炽热,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乌尔莉克。
1823 年2月,歌德患了场大病,从死神手里夺回生命后,诗人也夺回了一颗返老还童之心。这年6月,歌德第三次到马里恩巴德疗养,并入住在莱佛佐太太家对面的“金葡萄”旅社。一起疗养的人们惊奇地发现,这位74岁的老翁一改平日沉默寡言、神色严峻之态,直至深夜还和女人们一起蹓跶,并在舞会上翩翩起舞——昔日的“维特”又回来了,不过这次带来的是“老年维特的烦恼”。
陷入爱的漩涡之后,歌德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孩,刚一听到林荫道上的笑声,就放下工作,不戴帽子也不拿手杖,急匆匆跑下台阶,去迎接那个活泼可爱的乌尔莉克,像个少年似的向她献殷勤。
火山般的情感震颤,内心难耐的激情,歌德决定解决这一切——娶19岁的乌尔莉克为妻。7月,魏玛公国的卡尔·奥古斯特公爵抵达温泉区,歌德请他帮忙。公爵只好身披绶带,代诗人向少女求婚。随后,是母亲的语焉不详,委婉敷衍。再随后,是乌尔莉克一家从马里恩巴德去了卡尔斯巴德,歌德亦尾随而至。8月28日,诗人在那里度过了自己74岁生日。
9月5日清晨,秋风习习,在揪心等待、不明所以的情况下,歌德离开卡尔斯巴德返回魏玛。
马车滚滚向前,原野一片寥廓,一如老人的孤寂之心。歌德纹丝不动地坐在车厢里。随后几日,在马车里,在驿站中,歌德一直都在写诗……到达魏玛时,一首诗完成了,这就是晚年歌德最沉雄有力的抒情诗——《马里恩巴德哀歌》。
没有什么比不幸的爱情更让人同情,尤其是垂暮老翁的孤独之爱。我们完全可将歌德的暮年之恋,理解为一个诗人激情人生的惯性使然,一种生命进入黑夜前的回光返照。但问题远不是这么简单。实际情况是,歌德不仅是在恋爱,而且还向少女求婚,他要改变“生活”,实现一种“生活的”自由与冒险。
这其中,英国诗人拜伦对其的影响至关重要。
就在1823年7月,歌德陷入苦恋之际,35岁的拜伦放下《唐璜》的写作,自意大利海岸出发,前往希腊,献身希腊抗击土耳其的解放斗争。临行前,拜伦给歌德去了封信——在马里恩巴德,歌德展读这封感人肺腑、宛如临终“告别”的信件时,备受感染。拜伦闪闪发光、彻底自由的形象,在歌德情感紧张的日子里,促使他最后决定:向少女求婚。
实际上早在几年前,拜伦金光闪闪的身影掠过欧洲时,歌德就感到震惊。古老的欧洲,经过那么漫长的年代,才第一次等到一位艺术家,他的生活比他的创作更光辉夺目。面对这位异邦的年轻诗人,在情感和作品上,歌德颇具自信;但在生活的表层方面,诸如爵位、财产、女人、决斗、突变、旅游等,歌德就自叹弗如——他太小心翼翼、克己内敛了。
迟暮之年,诗人在“生活上”想孤注一掷,作出最后的搏击和抉择。
但歌德失败了,生命陡遇黯然神伤、悲怆哀诉的时刻。诗人求婚的失败,到底是什么原因?诸多传记一直没有明晰的交代。
歌德去世后,乌尔莉克还活了67年,直到95岁离世。乌尔莉克终生未嫁,年老时,有一次她证实:当时只要母亲同意,她当然会接受歌德的求婚。
“当一个人痛苦得难以言语时,上帝让我倾诉我的烦恼。”激情受阻,痛苦涌出,歌德的智慧在于——他果然断念,选择了克制,并勇敢地说出自己的痛苦,让痛苦开出花朵,让爱欲变成诗歌。
茨威格有言:《马里恩巴德哀歌》是一首“献给我们的奇妙的歌”,是这位74岁的老人晚年最深沉、最成熟的诗作,恰似西下的夕阳散射出绚丽之光。
忠实的旅伴,让我留在这地方吧,/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岩石边、沼泽里、青苔上!/你们去吧!……我已经失去一切,也失去了我自己,/不久前我还是众神的宠儿……他们逼我去吻她的令人羡慕的嘴唇,/然后又将我拉开——把我抛进深渊。
茨威格进一步评价:“从此以后,在德国的诗歌中,再也没有把情欲冲动的时刻描写得如此出色——如同歌德那样,把最亢奋的感情倾注进这样强有力的长诗中。”
在自传《诗与真》中,歌德说过,每当遇到爱的苦痛,他总设法将它“转化为一幅画,一首诗,并借此来总结自己,纠正我对于外界事物的观念,并使我的内心得到平静”。
纵观歌德一生的创作,耐人寻味的是,许多名篇都与女子的恋情有关:如凯特卿之于田园诗剧《情人的脾气》,夏绿蒂·布夫之于小说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,施泰因夫人之于诗剧《伊菲革涅亚》、《塔索》,玛丽安娜之于诗集《西东合集》,米娜·赫茨利帕之于剧本《潘多拉》、《十四行诗》和长篇小说《亲和力》,乌尔莉克之于爱情名诗《马里恩巴德哀歌》。
作别乌尔莉克的爱情,完成《马里恩巴德哀歌》之后,歌德永远告别了爱的激情,进入心境平静、勤奋写作的暮年……
此后9年,直至83岁去世,歌德以惊人的毅力,写完了《威廉·迈斯特的漫游时代》和《浮士德》——在最后年迈体衰,写作《浮士德》时,歌德有时一天只能够写出巴掌大的一小篇文字,但他一直在坚持。
这不得不令我们心生敬畏:暮年之恋,梨花乍现,转瞬间零落,但在艺术之树上却自成硕果。在“欲念”和“断念”之间,歌德勇敢地选择了“断念”;“断念”之后,诗人又全力以赴,催促精神使命的最终“完成”。
令我感叹的是,在歌德的时代,内心深具痛苦的人,还有一个伴侣,还有一个古老的安慰者——那就是上帝。爱情消失,尚可哀告,尚可追忆,回忆也真切,语言和记忆也还可靠——心灵的创痛,紊乱不堪的思绪,也可变成水晶般明净的诗歌。
20世纪以来,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后,人类的心灵也变得狼藉——同是回忆马里恩巴德,无论是罗布-格里耶的小说,还是阿伦·雷乃的电影——在《去年在马里恩巴德》中,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端端的诉说:男人说起去年他们在马里恩巴德相处的各种细节,但全都是他虚构出来的,最后,女人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……战后的世界文艺,大多弥漫着虚幻之光。
记忆,再也不是歌德手中顾盼爱情、缔造诗歌的圣洁工具,其本身变成了母题,变成了分析和描摹的对象——梦境与现实的混杂,过去和现在的暧昧不明,隐藏在这一切之中的深刻本质,是生命已成为透明的虚空。